一樓只有這個大而無當?shù)目蛷d、一間餐廳、一個衛(wèi)生間和那間終日飄著油紙味兒的書房,臥室在樓梯的頂端,我看不見的地方。我從來沒有上過那個樓梯,那個細而長的樓梯看起來就像是個盲腸,通向人的內臟,鬼才知道那里是怎樣一種晦暗和骯臟。想必淡梅也是不喜歡那里的,因為她常常蜷縮在客廳麻布白的沙發(fā)上過了一夜又一夜。相對于她來講,那沙發(fā)還是太大了些,很輕易就把她掩藏了起來。如果這時候有人從窗外了望,一定會認為這是一座空房子。我在窗下,他們是看不見的。好像我們蓄意在和誰捉迷藏,我們躲在所有人都看不見的角落,好像只有這樣,我們才可以不受任何人的指責和中傷。
真不知道這個女人又想干什么,她用了好幾天的時間終于把明亮的餐廳布置成了很幽暗的模樣。
昏柔的光線,深色紅木桌椅,古樸的麻質桌布,奶油色的咖啡杯,咖啡杯中細長柄的不銹鋼勺,長頸水晶花瓶,一朵白玫瑰,一束滿天星,背景是深木色博古架,一樽又一樽掛盤。她靜坐在里面,就像墻上懸掛的那幅靜物畫。一幅奇怪的靜物畫,所有的鐘表都軟綿綿地垂掛在什么地方。唯一流動的是木桌中央樣子古怪的咖啡壺,咕嘟咕嘟冒著氣泡,播撒著黑色的苦香。好像在那一刻,她身體里的熱力終于轉移到了咖啡壺中,于是,她變得冰冷,和外面的天氣一樣冰冷,外面的天氣已經將窗戶結了霜。她的眼睛緊盯著那些翻滾的氣泡,一動不動。
這場景很怪誕,所有有生命的東西全無生命跡象,而沒有生命的東西卻意外地充滿了活力!它嚴重混淆了我的感知,甚至阻隔了我與所有記憶的交往,時間似乎消失了,還有生命,只剩下咖啡壺里翻滾著的黑色泡沫。
在某一刻,我甚至想,如果在某一天,她突然失蹤了,或者走了,會怎么樣呢?我還是扎巴嗎?一幢空屋子,一屋子沒有生機的物件,我為什么會留在這里呢?她竟然像幽靈一樣消失了,消失在一堆物中,好像從來就沒有存在過一樣。我是在和一個幽靈做伴嗎?那我又是什么呢?
田澤并沒有說什么,但淡梅還是感覺到了,可能是臨近年關,田澤不得不如此匆忙,也可能是別的什么原因吧。不管是什么原因,故事總是要向前發(fā)展的,時光也總是要向前流動,堅如磐石的是山,而山也會隨著大陸板塊的移動改變高度的,或高者更高,深者更深,或高者坍塌了,而深者挺拔了。就是這樣,沒有什么是不可更改的,尤其是感情。
淡梅并沒有奢望過親者永親,但還是不免有點兒悲涼。畢竟,兩年之后,她已經習慣了他的存在,就像他已是她的一根肋骨,折斷總會痛的。當然,當初她認為丈夫也是她的一根肋骨,可真的折斷了以后又怎么樣呢?即使時間沒有讓她長出一根新的肋骨,缺了一根不也沒見她站不起來不是?
撫去浮華,幸福就露出了它樸實的真諦,“人生如寄,所憂何為?”
即使這么說,淡梅還是很煩憂,不過是因為另外一件事情。
有一種才思枯竭的感覺。不知道為什么,淡梅最近總是進入不了狀態(tài),寫出來的東西就像一個久病的女人在床榻上的呻吟,她想這和她近來的情緒有關,但她不知道該如何改善,所以她想從家里的氛圍入手,所以她在盡力改變每一個細節(jié)的風格,收效卻不容樂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