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某一刻,我真的希望,時間可以是一匹脫韁的野馬,能夠帶著她風馳電掣地沖破這種沉寂,沖破這白天與黑夜交匯的地方,奔向光明或是黑暗,只是不要在這夾縫中間游弋。真的希望,記憶可以是一片冬天的落葉,輕、干、薄、脆,可以讓她的心輕易穿越。真的希望,那些文字是浩蕩的南風,可以滌清她所有的記憶,不留痕跡。
好像過了一萬年,她站了起來,又坐在了那架巨大的鋼琴前。然后,她一整天都坐在那里,好像要永無止境地彈奏下去了。
琴聲慷慨激昂,低回處沉郁婉轉(zhuǎn),剛中帶柔,柔中帶剛,拙樸中隱著灑脫,豪爽中藏著鋒芒。流暢搖曳的線條,熟練多變的技法,俊秀飄逸的飄蕩。
突然明白了她的心情,如野草一樣生長著的心情。在無邊無際的宇宙中,一粒草種發(fā)了芽,成長、茂盛、枯黃、腐爛,一個生命,自始至終飄在宇宙中。不過是一個生命,有枯有榮,無足輕重。
田澤還是會來,只不過沒有以前那么頻繁了,也就兩周一次吧,來了并不提起錢的事兒,淡梅也不問。好像一切都和從前沒有什么兩樣,又明明什么都改變了的,只是大家裝作沒變?;蛟S她還在做著最后的努力,希望事情有所回環(huán),畢竟,和一個人在一起容易,分開卻要付出巨大的勇氣和毅力,這也恰好是淡梅認為自己最欠缺的。
淡梅還是會為他彈奏,他還是坐在沙發(fā)上抽著煙悠閑地聽,只是淡梅選擇的曲目越來越歡快了,和她淡淡的面容有點不相稱。這無妨大礙,氣氛畢竟被調(diào)動了起來,笑容也被調(diào)動了起來,空氣開始流動。
已是暮春,窗外的楊樹葉片油亮油亮的,夕陽中閃著金屬的光澤,空氣里彌漫著濃稠的炎熱。淡梅穿著一件粉藍色的棉布旗袍,粉紅色的碎花經(jīng)了歲月之后被磨得發(fā)白,粗質(zhì)的紋絡(luò)便凸顯了出來,就像一個磨舊的夢,在陽光下蒼白了顏色。黑發(fā)松松盤起,在腦后挽成一個發(fā)髻,一根古樸的銀簪連帶出百年前一個女子的婉約。
她又想起了母親,那個瘦小的上海女人。她沒有見識過昔日大上海的奢華,但她的母親一定見過,她從那些還沒有推倒的西洋建筑中一定領(lǐng)悟到了什么?;蛟S這些龐大的建筑比人更能留住一些東西,比方說,那個時代的記憶,所以,她毅然決然選擇了做一個建筑師?;蛟S她還領(lǐng)悟到了別的什么,生命過于沉重,人類越來越不堪重負,或許就是因為這越來越多沉重的建筑,她的女兒將要忍受比她沉重一千倍的生活,所以,她堅持不再生孩子。但父親的解釋是,上海女人太注重自己的美麗了,所以淡梅才是獨生女。無論如何,母親是自私的!如果淡梅還有一個弟弟或者妹妹,淡梅就可以解脫了,她就可以放心大膽地走進自己的天堂,再也不必牽掛任何人、任何事了。她相信自己的弟弟妹妹會安慰喪女的父親的,而時間也會讓他們忘記這個世界曾經(jīng)有過她的存在。而現(xiàn)在,她總不至于讓已然蒼老的父親白發(fā)人送黑發(fā)人吧?她相信他是受不了這個打擊的,雖然說他是父親,而她是孩子,有時候人的承受力是隨著人的年齡銳減的。
或許這只是一個借口,一個讓她活下去的借口,但隨著年齡的增長,她發(fā)現(xiàn)自己越來越關(guān)注這份親情,或許,也只有這份親情是她能夠真正抓住的、理所當然的情感,不受時間襲擊的東西。這就是長大吧,撫去生活的浮華,留下的只是來到人世之初就已經(jīng)擁有的。